女‧詩‧人‧們

作者簡歷

          美國德州農工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畢業碩士。放舟文河十餘載，曾於新聞、影劇、出版等產業鬻字維生，別無它長、樂此不疲。

得獎感言

這是兩首舊作，從塵封的檔案夾取出，晾了幾天去霉、換一種心情寄出後，居然就得獎了。謝謝評審的青睞，在這樣一個「出詩集等於圖一個滯銷命運」的年代，我總是得參加比賽，才知道自己大約的位置，雖然，我從來不懂得獎與否的邏輯。

命運交響曲

黑色鳥群佔領白晝，往事彷彿沈重的布幔

從您的眼角逐漸垂落，短、短、短、長的聲響

如死神叩門，把您的病體關在加護的長廊

於生鏽的夏季，我轉動門軸，聽艱難的呼吸

猜想您的夢境是混沌的時空，期盼明天有光滲進

傷口，讓那些難以癒合的意志，從破損的腳尖

逐漸遠行，看不見的血管裡，新的止痛藥劑

無法與即興演奏的肌肉，和平共處

日子有始無終，抽搐是光陰的間奏，抗生素

不是神祇，絕望與希望相互遞進，我盯著

無光的病床，以遲延的節拍，拍打瘀血的半身

有如循環變奏的曲式，但機器的數字頓挫

起伏的折線是重複的和弦，不同品種的病株

彷彿引信，諧謔的段落讓死亡，變成徘徊的倒影

我用額頭緊貼您的高溫，播放倒敘的旋律

血栓猶如彎道的落石，您虛無的眼眶裡有一縷

幻視的霧氣，我們的童年隱身其內，於昏睡的荒地

每一張消失的臉孔去而復返，您的背脊是一座

瘦弱的城牆，一旦瓦解，連天涯都慢慢剝落

我們聚集淚水，消毒破損的指縫，點滴裡的升壓劑

傳來低頻的記憶：新婚的舊相片裡，您與母親

把換日線繫在小指，以艱困的日常約定

每個十年，交換一次廝守的諾言

我們幫您側身、翻身、躬身，每一張病危通知

成為咒語，呼吸器的節拍漸弱，如果樂段已近尾聲

我們將合掌禱求，割下十年青春植入您的

胸口，延長這首命定的回聲……

抽屜

我們都是鐘面的人質，在青春的監獄

唱沙啞的歌，被囚禁的衣物都有前世的

秘密，你說時差是抽屜，打開之後

晝與夜早已更新，我們總在情急之下

把紅色襪子塞進藍色抽屜，森林

藏在綠色抽屜，如果衣物變成了病歷

鈕扣與拉鍊都是時間的鎖，鎖住飢餓的

脂肪，鎖住紋身的粉塵，鎖住剝離的

心悸，鎖住你哀號的喉結

掌心裡的藥丸，總是製造午夜的狂喜

小說裡的淨土變成潮濕的被褥，掀開胸罩

微乳有如鳥喙，啄不開封閉的夜色

愛情是黑白的希區考克，像我們酸腐的

小聰明，你說青春是繫不牢的鞋帶

在折扣的光陰裏，有人把太陽摺成一朵

耀眼的花，有人把自己寫成傳單上的

誇飾格，發出驕傲的氣味

我無法被上帝仔細辨認，你打開我們的

抽屜，那些相依為命的身形，早已

背道而馳，我以不斷轉移的影子

誤導齟齬的方向，而我的上唇

早已勾不住你的鬍渣……

安琪 評語

〈命運交響曲〉的主題，是生而為人必然面對的主題。當它們在某時某刻一起來臨，當它們必然地一起來臨，這樣的場景我經歷過，作為家中長女，2011年8月，我經歷過這樣的時光，疾病來到父親身上，疾病和父親一起，躺在我面前。現在我讀〈命運交響曲〉，仿佛往事重現，但我無能寫出這樣的詩篇。它克制著捶胸頓足的衝動、克制著涕淚交加的呼告，只用冷靜而理性的筆觸去描寫疾病，描寫疾病帶給父親的不多的時日。這是新型的語言表達，符合現代醫院機械時代的物件，諸如心電圖起伏的折線、點滴裡的升壓劑、呼吸器的節拍，冰冷的儀器要求現時代的詩人，給出全新的描寫疾病救治的語言方式。是的，全新。這是此詩打動我的地方。可以看出，作者在用心地轉換生活，或者說，作者在把生活搬到紙上時每一次都用上了反常規語言的工具，她不想那麼輕易順手拿來別人使用爛了的語言，她在給自己製造艱難的語言，我欣賞這種刻苦的雕琢也認為她發明的語言是有效的——它是工業文明乃至電子文明時代的語言。當然，作者也有她控制不住的感情，在詩的最後，作者站在父親面前向命運祈求，「割下十年青春植入您的／胸口」，這時候的作者，回到了女兒的身分而不是詩人的身分。通常我們說，詩歌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這高的部分就必須靠語言來完成。本詩完成了。第二首〈抽屜〉有些費解，如果抽取詩中的病歷和藥丸，似可當成第一首的延續，但仿佛又沒有這麼簡單……因此我不想對此詩作情節上的推理和解讀，我只享受詩中語言的障礙帶來的閱讀衝擊就夠了，如同解謎，又如同在一幅抽象畫前，那種說不出的意味，和深邃，也很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