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島嶼上行走的人,在日子的漲落裡小小浮沉。

每個人都像初學會使用愛與悲傷的動物,不熟練的結果,讓世界有了生疏的愛恨。我活的時代讓我感到大放厥詞背後的大寂寞,興奮過度後的啞然失聲。在城市集體瘋狂的時候,寫詩變成一件最安靜的事,在安靜裡有愛恨的死滅與星球的新生。街頭的動物園裡,人人都是觀者與被觀者,用各種說詞索討不存在的自由,而我只是一個渴望安靜的人,在各個人滿為患的場所,做著安靜的事。

 

得獎感言

陌生人與陌生人以外的,都是我們孤獨的心臟。那裡頭有一個王國,我的王國裡有震動的鼓聲,流不盡的河流,女人與狗。每件事都只有一次的機會,日出和日落,哭聲與沉睡,每一天都是奔赴陌生的過程,我從王國的每個早晨醒來,覺得自己剛出生,在這個也同樣剛出生的世界,有太多危險住在微笑裡面,太多虛無長在事物的中心,只有少數清醒的時刻,我才能稍稍掙脫,得到一個離開王國的許可。譬如寫詩,譬如在陌生的河流裡醒來,看見文字逆流而上,被上游的人看見,那時候我得以觸碰邊界以外的你,那萬萬千千,與我如此不同,卻又如此相似的王國。

謝謝這場迷藏,躲藏是為了被看見。

 

 

 

那些陌生人的

 

把拉鍊拉開,像拉動

一條離水的魚鰓

城市的內裡翻了出來

路邊的小販叫賣,燈火明暗

長長的街市裡沒有一個活人

你說世界,多的是

無路可退的場所

躺下來,也不能

平整地離開

 

這個街角有人親吻、扮成鴿子

迫不及待地背向日落

下個街角就有人睡著

因為不合時宜的寒冷,或者

不夠愛

 

我們在城市的皺褶裡

賣弄,彼此攏絡

允許自己在成為謊言之前

先說一萬次謊,而後

列車晃動,白日裡

屠宰車也可以順利經過

那些被時間捏著的

易碎的螞蟻

 

陌生人用陌生人的手腳

去築眾神的宮殿

我們相擁而眠

在魚小小的、不再跳動的

心臟裡面

騙自己被愛著

叫對方親愛的

 

 

 

陌生人以外的

 

小酒館裡昏暗的時間,卡夫卡

說世界從大蟲的肚子裡

滾出來、滾出來

 

人們的絕望是愛

用以覆蓋日常遍地的塵埃

我們不比鋒利了

改比那些管線的老舊

看誰名字的回聲拉得

最長最久

我們說那是親人

 

日復一日,大水還沒來

翅膀就先掉了

不能飛行的,在陌生人以外

房間的門開開關關

最高速的時候

我曾經以為自己已經消失

蟲子還是爬上我的腳背

 

我被世界關起來

像一個沉默的蟲蛹

不輕言說愛

 

 

 

洪淑苓 評語

這兩首詩寫個人的情感經驗,文字流利,意象轉折但很輕巧。〈那些陌生人的〉寫出了都市虛假偽善的生活,也透顯出自己內心的空虛;把都市比喻為「一條離水的魚」,這情境已經夠慘了,又用把拉鍊拉開、像翻開魚鰓的譬喻來檢視都市的內在,充滿了謊言、冰冷的氛圍,真的十分傳神。而〈陌生人以外的〉則是藉著卡夫卡的小說《蛻變》來營造生存的困境,小酒館的場景,一樣也可代表都市的情境,那昏黃的光線,既是酒館裡的昏暗,也是天色的昏暗,更是人生的昏暗——呼應著後面的老舊、疏離、沉默的氛圍,令人的心情也為之暗沉下來。

 

 

馮青 評語

對現代人來說,理解和知道自己現今的處境,不只是種責任而已,也伴同了一種虛弱。

〈那些陌生人的〉這首詩裡,貫穿整首作品的其實不只是這個時代的城市知識份子那樣真實的被剝奪後的處境和文化自傷而已,而是倒盡味口的現狀,和累積到不行的味覺。作者將2015年台灣的集體現狀推向事物的極致。這樣的極至接下來,一點都不放鬆的批判,詩藉著拉鏈這個象徵,拉開的真像是種種反義。

〈陌生人以外的〉這首詩比較會以輕鬆的辛辣語調在詩行裡顯示既有的,約定成俗的親人之間的封閉性關係。

用聖經寓言,用希臘神話或者卡夫卡的〈蛻變〉裡大蟲的肚子有節奏性的諷喻,輕鬆上壘得分。

雖然還是有關陌生人的敘事,但場景已經不再是流浪的空虛之城,這裡的陌生人是永恆不二的親人。因此:「我們不比鋒利了/改比那些管線的老舊/看誰名字的回聲拉得/最長最久/我們說那是親人」,這段處理得非常犀利而精采,是整首作品的高峰。

用無法逃走的翅膀掉落,顯示「不能飛行的/在陌生人以外」的種種渴望自由想掙脫的苦惱。除了接受和麻痺之外,此後不輕易的說愛,顯示一種作為對自己或者他人的懲罰。

這首詩說明了普遍性的社群症候群的現象之外,也帶出了病症般的寫作張力。精確而流暢的社會家族寫照,敘述的是對親情的降服,而絕望也是因愛而起的辯證,詩作者援引善用垂手可得的典故,熟用喻詞既明朗又快速、且又精確的呈現了詩創作的功力。

和前一首作品的得分落差不至於太大,這是得首獎的主要因素。

 

 

黃梵 評語

作者對魚鰓等意象的妙構,使得最悲涼的城市生活,也有了意外之美。我們或許早習慣了陌生人世界裡的撒謊、欺騙、寒冷、“不夠愛”等,但如果不是作者用了非常規的魚內臟意象等,我們恐怕難以被震醒。魚被剖之痛之慘,直接通過意象作用於讀者的感官,這是思想詮釋難以企及的。超現實的意象對現實的巧妙隱喻,似乎也揭示出現實中那非現實的願望,但它已像“不再跳動的心臟”,已無存活的可能。一個超凡的意象,獨自撐起了“世界已非熟人村落”這個常理,這大概就是好意象的神奇吧!

 

 

趙四 評語

當冷漠成為世界的常態,只有真正的英雄主義者才能做到認識世界的真相後仍然愛世界。而現代詩人,通常不是這樣一個英雄主義者,他們往往以感受冷漠、傳達冷漠、坐實冷漠為己任,在乏神的時代它無疑也具有存在的合法性。過渡時代的過渡性詩歌裡,我們看見流轉的詩歌語言再造出熟悉又帶著陌生疏離感的城市景觀,看見仍期冀著愛的詩人在不在場般的現代城市生活的無有出路感裡冷靜卻事實上乏力的觀照,聽到某種未老先衰的哀歎——無力創造世界,索性關上這個令人絕望的世界。那麼,人在哪個世界存在?最後,我們體味到:局外人的姿態終歸也是警策時代的一種方式。

 

 

蕭蕭評語

參賽辦法只規定以兩首詩(非組詩)參賽,未規定兩首詩需具有相聯性,但也未規定不可以相系聯,如果像這次獲得最多掌聲的〈那些陌生人的/陌生人以外的〉,有些相關又不成組,我想應該是最好的展現,因為兩首方向相近的詩可以發出最威猛的力勁,兩首相反方向的詩也可以形成張力,就看作者如何發揮。這兩首詩相近的地方都是在寫陌生人與愛,但各自發展,〈那些陌生人的〉以魚的內臟(容易敗壞)去寫我們住居的城市,讀來有著周遭也在發臭的不安感,此詩首尾呼應,首節以「拉動離水的魚鰓,整個城市的內臟就翻了出來」,即刻讓讀者陷入了腐敗的惡環境中。末節的「騙對方被愛著」,是人生最大的腐敗。〈陌生人以外的〉借用卡夫卡的〈變形記〉去寫隔絕,寫「愛」只用來「覆蓋日常遍地的塵埃」那種完全的絕望。各自看,兩首好詩;合在一起看,互有助成的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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