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詩‧人‧們

摘要：
葉紅是一九五O世代出生的女詩人，創作生命短暫而精采，當同輩詩人紛紛佔據制高點時，她才從耕莘出發，卻成績斐然。以心靈上自我解剖的心境，用溫婉而自我的語言與筆調，留下三本主要的詩集創作。
本文擬取樣從徬徨的自我、不確定的愛情觀、矛盾的情慾觀與親情的撫慰等四個面向出發，探討其第二本詩集《廊下鋪著沉睡的夜》遠離喧嘩的塵囂，試圖建構專屬於女性溫婉纖細的自我情境。

關鍵字：現代詩、葉紅、女性主義

本文轉載自〔 築夢追花〕
http://blog.sina.com.tw/daviskingn/article.php?pbgid=41691&entryid=573499

一、 前言

葉紅，本名黃玉鳳( 1953─2004)，四川省渠縣人，民國42年02月18日生於台北。中國文化大學畢業。曾任中學教師、耕莘青年寫作會秘書長、耕莘文學劇坊藝術總監，《旦兮》雜誌主編，曾任河童出版社社長、耕莘青年寫作會副理事長。曾獲多項耕莘文學獎新詩首獎以及散文、小說獎，耕莘青年寫作會八十五年度傑出會員獎等。作品入選爾雅版《八十四年詩選》、《八十五年詩選》、《八十七年詩選》、《可愛小詩選》，文史哲出版《中華新詩選》等。著有詩集《藏明之歌》 [1]、《廊下鋪著沉睡的夜》 [2]、《紅蝴蝶》、《瀕臨崩潰的字眼感覺有風》 [3]，編有《卡片情詩選》等。
初步觀察，我們對葉紅詩作的第一印象，會發現她的作品普遍有一個特色，就是「易讀費解」，此處「易讀」並非單指其詩語言簡單白話，可以一目了然，而是指其語言乾淨清爽，不賣弄艱澀的文字遊戲或艱難拗口的深字，容易「誘使」讀者輕易走入詩人作品的花圃圍牆邊，而想更進一步窺探花園中的繁花異草；此處「費解」並非指其詩作難懂而不可感、不易解，而是指讀者需花一些同理心、同情心，以作者同樣的心境，去感悟詩人內心深處細微敏感的心靈秘密活動與耕耘，才能體會隱藏在文字詩意花園藩籬後面，細微的感觸與悸動。
在世紀交替的時節，當1950世代的女詩人們紛紛擁抱女性主義，詩作中大開大闔的展開以女性意識為主體的情慾書寫時，葉紅一貫地以她特有的婉約抒情筆法，默默地耕耘著她自己認定的詩藝的理想花園，默默地構築自己詩想的理想國。
本文試圖拆開葉紅詩藝園圃的竹籬笆圍牆，尋根探源、按圖索驥，引領新詩愛好者，一窺作者在自我獨自默默耕耘的秘密花園裡，栽植的奇花異菓。

二、 自己的花園──解構《廊下鋪著沉睡的夜》
在1950世代的詩人群中(不論男女)，葉紅起步甚晚，當同輩詩人紛紛「佔據」制高點的位置時，詩人才正要從耕莘出發。是否後發先至，仍待評斷，但是從她主要的三本詩集觀察，幾乎她所有的作品，都離不開一個「情」字，從「友情」、「愛情」、「親情」到「情慾」書寫，似乎都是圍著「情」字打轉，試圖欲以溫婉的、冷眼旁觀式的筆法，企圖建構其個人的風格與特色。這是她的特色，也是其侷限；這是她的風格，也是她的成果。
她所建構的繆思花園，似乎正要開始開花結果了；詩藝與詩作，幾乎要成功登頂了，她卻去了上海，以至於到了天國，留下幾畝詩意的花園，供我們梳理與觀賞。葉紅一貫地以她特有的婉約抒情筆法，默默地耕耘著她自己認定的詩藝的理想花園(其中不乏情慾書寫，但卻是婉約內斂的)。《廊下鋪著沉睡的夜》遠離喧嘩的塵囂，試圖建構專屬於女性溫婉的自我情境，筆者將取樣從下列四個面向(花圃)出發，窺探作者心靈深處的秘密花園：
(一)、徬徨的自我──無題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們待人處事有時成功，有時失敗，成功與否，端賴是否能夠臨危不亂、處變不驚，尤其在商場闖蕩，靈活敏銳的判斷力與果敢的決斷力，是非常重要的。葉紅的詩作，呈現的卻都幾乎不屬於上述的範疇。所以她能緩緩訴說、娓娓道來的，都是她心靈深處非常私密、非常自我的情感囈語，似乎與世隔絕、與他人無涉。
《藏明之歌》是葉紅的第一本詩集，似乎預告了詩人如此以自我心靈私密花園為主述對象的風格之開展，《廊下鋪著沉睡的夜》詩集亦繼續這個風格的延續。葉紅在這本詩集呈現的內涵幾乎完全都是圍繞在「情」這個字上打轉，亦即個人的心情、愛情、親情與情慾……等等。似乎都與社會現實、國家大事、世界變化無關，關心的議題與對象、範圍非常小，小到只以自我、私我為中心。然而，這不就是代表世界上大部分生活圈狹小，交遊範圍有限的、沉默的大部分家庭主婦或女性的深層心理的感受與想法嗎？這不就是我們大部分自以為是，以國家民族存亡為關懷、為職志的男性大沙文(女性主義者有謂之沙豬)主義者所長期忽略的嗎？
懺悔的男性，讓我們試著來瞭解女性常有的纖細想法與常懷著的徬徨心理！例如葉紅的〈無題三行〉(六取四首)：
二
照鏡子……
才一失神，趕緊伸手抓住
差一點飄出鏡框的自己

三
站在天枰上，顧後瞻前
無論如何都量不出
一生的兩端哪頭重

四
握一支釣竿
在心中垂釣

誰是願者？

五
夢中，縱身一跳
就在空中自由翻滾

嗯，醒來試試 [4]

〈無題三行〉組詩共有六首三行詩，如此短詩常常只能承載吉光片羽或片段的奇想(或歧想)。詩題曰無題，並不代表無主題，卻常是詩人掩人耳目的替代品。這裡的無題，作者欲以詩作為載體，提供讀者共感共鳴的可能，當讀者藉由作品與作者產生共鳴，則無題內隱含的詩題自然會浮現讀者的腦海。
〈無題三行〉第二首以照鏡子寫出身為女人愛美的一面，也帶出女人心思細密、愛懷想的另一面，常常徘徊鏡前攬鏡自照、自艾自憐，卻也常因想東想西而「失神」。失神，代表不受控制或非理性的想法(或精神的出軌)、冥想，第二段「才一失神，趕緊伸手抓住」代表理性還是及時抓回「失神」的鏡中人，那「差一點飄出鏡框的自己」，「鏡框」代表著理性或道德的「框架」。第三首的徬徨感更重了，天枰的兩端無論如何都量不出哪邊比較重，這裡的「一生」可以代表一生中的任何事，包括親情、愛情、友情……等，「顧後瞻前」代表著徬徨的自我，常常分不清「一生」中種種的情感是負債還是盈餘。
第四首以釣魚作比喻，但是在心中垂釣，目標就不是魚了，或許以感情來解讀更切題。然而，要釣些什麼呢？要勾些什麼餌才好？答案是如姜太公釣魚「願者上勾」。但也可能「對象」反而才是詩中隱身的釣者，而我才是敘述者筆下的「魚」──誰，才是我願意投身的對象？
第五首詩從夢中出發，敘述在夢中才有的自由或是解脫，夢恆常是現實的反諷或寄託，當現實為不可能時，人們常藉由夢或夢想來達到期望值或滿足感，葉紅這首詩也是一樣，借托夢來呈現的是詩人(尤其是女性為甚)現實生活中的束縛與不自由(或許是身、心、靈的束縛或道德上的羈絆)，使得詩人在夢中才得以自由翻滾。但是結尾卻留下伏筆「嗯，醒來試試」，呈現徬徨與猶豫不決的伏筆──「醒來試試」，醒時真敢嘗試？或是試過了嗎？答案在作者心中，也留給讀者去想像。
作者取為書名的代表〈廊下鋪著沉睡的夜〉，也嗅得出作者自我徬徨的隱喻，詩作中頻頻出現這種特質，是否代表著現代女性大多數人的心理狀態，面對眾多的選擇(或者誘惑)，而產生諸多難以抉擇的徬徨心理？我們且看〈廊下鋪著沉睡的夜〉：
廊下鋪著沉睡的夜
就像嚐過佳釀一樣
悄悄臥出了
豐腴眾神的密度
一片殘酷的美

在潛意識深處
看一場孤獨的追逐
奔波的轉角
嘎然停格
一定做錯了什麼
瞄準 晦澀的疆域
以某種試探
穿過嘩然的空間
紊亂的時序
經不住 端詳
在廢墟中黯然 殘 喘 [5]
〈廊下鋪著沉睡的夜〉是一首靜態的詩，屬於心靈活動層面的詩。詩開頭即以沉睡的夜顯現心裡獨自享受、獨自體現的靜謐感，這是一般人在夜深人靜的深夜失眠時，最易使人輾轉反側與引人遐想的時刻。然而這夜卻是在作者眼前鋪展開來的，或許是觀賞夜色或月色的感觸，使作者的體會眼前廊下的景緻，就像嚐過佳釀醇酒一樣的美人，使人感到滿足與陶醉。然而廊下躺臥著的我，卻有另一番的心思與感悟：眼前使人陶醉的夜色，使人聯想到就算如東西方高貴神聖的諸神常常呈現出來的也只是假象美而已，背後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與殘酷的現實呢？人間更何嘗不是如此。
此詩第一段以5行起興，第二段卻以11行感發，在潛意識看一場孤獨的追逐，不就是自我的追逐嗎？在奔波追逐的轉角卻「嘎然停格」，歷來「十字路口」與「轉角」等現代詩套語，常常想表現的就是「抉擇」或「徬徨」的代名詞，作者筆鋒在此「嘎然停格」為的就是張望與試探──「以某種試探/穿過嘩然的空間/紊亂的時序」嘩然的空間代表空間的錯位；紊亂的時序代表失控或出軌的行為。最後的「廢墟」與「殘喘」代表的是不圓滿，虛構或追求的愛情城市已成廢墟，而這歷程是殘喘的、疲累的，一切都經不住「端詳」──亦即仔細觀察反省之後，曾有的失序或徬徨，一切都「黯然」失色，終於醒悟。
(二)、不確定的愛情觀──愛情和它的流言
人，是感情的動物。亦不免有各種情感的牽掛與羈絆。
人的一生數十寒暑，所遇到的人何止萬仟，人們個體間靈魂電流的交感或交流，強度與契合度日日不同，相互所心儀或傾心的對象、知己不在少數，以至於人們終其一生，幾乎免不了會有單戀、初戀、熱戀、失戀與婚後的心動、外遇(精神的或肉體的)……等等，情感上錯綜複雜的交錯或出軌。例如她在〈寵兒〉(頁54)詩中說「愛神的葡萄葉/形象太唐突/不能直接指涉/輕輕撫摸和/擁抱一條海岸線//莊嚴的聲音振動著/只能有一點偷情的氣息(後略)」偷情似乎是不宜直接指涉與揭露的，因為它是對現存的愛情(婚姻)的一種背叛，這是從確定的愛情(婚姻)走向不確定的愛情觀的開始。
然而，自古東方女性尤其是中國女性，受到傳統的禮教束縛，對兩性關係的處理與交往，無形中增加了許多隱形的枷鎖與道德的框架。因此不免常常徒增女性的徬徨感與挫折感。從女詩人葉紅的作品看來，她也不得不常常因此隱身作品幕後，試圖以冷調、事不關己的筆法，施展障眼法的魔術，寫出自己或週遭的情感的化學變化。因此，我們可以在其作品中，察覺其時常不經意露出的不確定的愛情觀。例如，〈愛情和它的流言〉：
愛情走了
我在窗前揮手
雨下得真早
時間，再不肯回頭

掛在牆上的鐘，只說
分針換了換角度
就把流言傳給門後的傘
撐開 久旱不雨
直瞪著雷聲轟然落地

如果愛情還沒走遠
或許也會聽到
雨中斷斷續續的
流
言 [6]

本詩描寫男女分手後，愛情走了，卻還留下斷斷續續流言的不堪。詩中首段描寫愛情走了，我卻還念念不忘仍留連在窗前揮手，「雨」在詩中常是淚的代名詞，下的真早，代表分手的真快，出乎女主角的想像，而美好的時光是不會倒流也不會停留的。第二段作者用了許多分手與不祥的代名詞(或謂代言人)，例如「鐘」有替愛情送「終」或「終了」的意涵；「分針」有方別的意味，在此彼此交會的方向有了分別；「傘」亦有「散」的涵義；「雷聲轟然」代表著晴天霹靂，延續第一段所暗示的分手的真快的意旨。最後，詩人闡述「如果愛情還沒走遠」代表愛情(愛人)確已走遠，「或許也會聽到/雨中斷斷續續的 /流 /言」或許也會代表不會，聽到雨中斷斷續續的流言。這是多麼不堪的描述啊！愛情走遠了，獨留我孤獨的承受斷斷續續的流言──如果是正常的愛情，理應受到大部分人的祝福或惋惜，只有不正常或悖德的愛情，才會受到別人的指指點點與「斷斷續續的流言」。葉紅此詩道出，就算當今女權高漲的時代，一樣是出軌，女性仍比諸男性承受較多的不公平的道德壓力，中國傳統的價值觀還未走遠。
愛情帶來甜蜜，也帶來痛苦。如果需要「藉口」，是否使人受傷？是否使人不堪。葉紅的〈藉口〉說：「能不能 不哭/假如可以重來/相遇 就故意走開」(頁134，節錄)愛情，有的人享受過程；有些人重視結局。在21世紀，依然無解。就如婚紗，悲觀的人與喜悅的人有著兩種不同的看法。且看葉紅對〈婚禮〉的看法：
披上白紗
捧著羞怯 等待
過期的諾言
疲倦由輕薄
漸漸變得厚重

快放開我
婚紗已成白色的夢魘 [7]

婚姻，就如同錢鍾書的小說《圍城》一樣，外面的人拼命想攻進來；裡面的人拼命想衝出去。這首〈婚禮〉訴說著全天下多少女性被婚姻的枷鎖束縛的悲哀，一切的憧憬與期待，多少的承諾與諾言，都被生活的重擔與觀念的隔閡，消磨殆盡。愛情並不隨著婚姻而走入終點，反而是另一個階段的開始，愛情像股市一樣起起落落，增值或遞減端賴雙方投注與關心的程度而定。
愛情，永遠是一個無法確定的變數。

(三)、矛盾的情慾觀──情慾記事
相對於擅寫情慾詩的江文瑜，以運用各種中文字同音異義字來傳達各種的言外之意，挑戰社會既成觀念與價值。例如〈妳要驚異與精液〉中(第一段略)「每夜用妳親手撫慰的最高敬意/冥想創造 精益/求精/每日用妳喉嚨尖聲喃喃的頸藝/冥想創造 精液/求驚」 [8]全詩運用「驚異」(精液)的諧音字，語出驚人，常造成對讀者巨大的衝擊。葉紅的情慾詩就溫婉多了，她在《廊下鋪著沉睡的夜》詩集中有一輯《情慾記事》，共12首詩，沒有發現「驚世駭俗」的詩句，反而有隔層面紗的感覺，隱藏著許多的密碼。例如〈愛語〉(102頁)「掛在窗簷的叮咚/遲遲疑疑敲不著/遺落在喉尖的定音鑼//放棄唇齒的摩擦後/爆炒豆子的溫火也淬的有 聲」這裡描述的愛語，是爭執還是小拌嘴(唇齒的摩擦)，是小炒(吵)還是大炒(吵)？恐怕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了。
前述葉紅的情慾詩是溫婉的、暗示的，我們就來看看她的隱藏在「怪念頭」後的情慾書寫，例如〈情慾記事〉：
　　　複製怪念頭並不礙事
　　　只求失控地浸蝕著掠奪
　　　完全地瀰漫 光和熱
　　　擁著白日一起消融

　　　在夜裡 吸吮中
　　　放射說不出的複製
　　　複製 [9]

這首詩中，明顯的白天和黑夜的「對象」並不相同，白天似乎比夜晚美麗，但是這想像的怪念頭(慾念)在夜裡、在吸吮中，似乎是想複製白天的「對象」。這是非常自我矛盾的想法，這是有了不確定的愛情而後才有隨之而來的矛盾慾念。
傳統上「蝴蝶」、「花蝴蝶」常常是女人或情慾的代稱，而〈蝴蝶〉一詩也最能描摹現代女人的心境：
　　愛人光鮮的手掌，像蝴蝶
　　裹一身情慾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