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詩‧人‧們

(三)、矛盾的情慾觀──情慾記事
相對於擅寫情慾詩的江文瑜，以運用各種中文字同音異義字來傳達各種的言外之意，挑戰社會既成觀念與價值。例如〈妳要驚異與精液〉中(第一段略)「每夜用妳親手撫慰的最高敬意/冥想創造 精益/求精/每日用妳喉嚨尖聲喃喃的頸藝/冥想創造 精液/求驚」[1]全詩運用「驚異」(精液)的諧音字，語出驚人，常造成對讀者巨大的衝擊。葉紅的情慾詩就溫婉多了，她在《廊下鋪著沉睡的夜》詩集中有一輯《情慾記事》，共12首詩，沒有發現「驚世駭俗」的詩句，反而有隔層面紗的感覺，隱藏著許多的密碼。例如〈愛語〉(102頁)「掛在窗簷的叮咚/遲遲疑疑敲不著/遺落在喉尖的定音鑼//放棄唇齒的摩擦後/爆炒豆子的溫火也淬的有 聲」這裡描述的愛語，是爭執還是小拌嘴(唇齒的摩擦)，是小炒(吵)還是大炒(吵)？恐怕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了。
前述葉紅的情慾詩是溫婉的、暗示的，我們就來看看她的隱藏在「怪念頭」後的情慾書寫，例如〈情慾記事〉：

複製怪念頭並不礙事

只求失控地浸蝕著掠奪

完全地瀰漫 光和熱

擁著白日一起消融



在夜裡 吸吮中

放射說不出的複製

複製[2]

這首詩中，明顯的白天和黑夜的「對象」並不相同，白天似乎比夜晚美麗，但是這想像的怪念頭(慾念)在夜裡、在吸吮中，似乎是想複製白天的「對象」。這是非常自我矛盾的想法，這是有了不確定的愛情而後才有隨之而來的矛盾慾念。

傳統上「蝴蝶」、「花蝴蝶」常常是女人或情慾的代稱，而〈蝴蝶〉一詩也最能描摹現代女人的心境：



愛人光鮮的手掌，像蝴蝶

裹一身情慾奔放

帶著撲朔迷離的影子

在葡萄園裡流浪

忙著撫觸月亮的柔媢，又

飢渴地揉捏狂野的太陽

而它

從不在我寂寞的眼中

張望[3]

〈蝴蝶〉裡的蝴蝶，是明喻「愛人光鮮的手掌，像蝴蝶」充滿著情慾奔放性感的一面，卻有著撲朔迷離的身影，深深吸引著我的目光。然而，這蝴蝶卻不斷在各種溫柔與狂野的感情世界(葡萄園)裡追逐，像蝴蝶般在花叢間飛舞，採了一次花蜜就又繼續穿梭花叢中，從不在我寂寞的眼中留連與張望，詩人藉此詩比喻愛人追逐情慾卻不堅貞的詩想。
愛情與情慾似乎是巒生姊妹，在各處形影不離。然而葉紅的情慾詩似乎是溫婉的、「老少咸宜」的，就算情慾戰事「失控」也只是「愛戀就此，放縱無聲地/燃燒」(節錄〈渣滓〉，頁50)或是互相「吞噬」如〈祭品〉：

翹首 為即將到來的

仔仔細細地梳洗

發顫的手握不住

精心地打扮



臨刑前，死囚的準備

祭品 赤裸裸地

收拾只去不回的

這趟



打扮是為了 讓

戀人痛快地吞噬

同時吞噬

戀人[4]

本詩第一段描寫女人約會前的心思與打扮，對於未知，常令人不知所措，因而緊張發顫。然而心中卻是篤定的，會許感情已經進展到了一定高度，該是可以全心全意「付出」的時候了，赤裸裸的我就如臨刑前死囚的心理，有「必死」的無悔的心理與篤定。末段「讓/戀人痛快地吞噬/同時吞噬/戀人」不就是情慾的隱喻嗎？男女熱戀時，是盲目且瘋狂的，肉體的互相「吞噬」是痛快地。

(四)、親情的撫慰──花鹿

葉紅在主要三本詩集中，描寫親情的詩實屬於相對少數，但卻是溫暖而正面的，尤其是寫給寶貝兒子的詩，處處顯露出天下母性的光輝。在〈背影──給愛兒〉(頁114)詩中，作者重複以反語「討厭自己，總愛/目送你的背影」「討厭自己/微笑多半時候/為了你的/背影」說明討厭，實則喜歡，令人不經也感受到這種甜蜜的氛圍。

在《廊下鋪著沉睡的夜》裡只有兩首寫給兒子的詩、一首或許是寫給雙親的〈歸鄉的小路〉。在整本詩集共62首詩中，比例是極少的，值得玩味。試看另一首母性的光輝〈花鹿──慶吾兒祥寶十二歲生日〉：

飛躍啊花鹿

你多歧的犄角，就像

森林裡秘密的小路

總在最美的地方

轉一個方向

你把端莊頂在頭上

紅珊瑚在海裡等待

每一個血痕斑斑的閃亮



是誰把你的身影

留在我心愛的書上

泥地上未乾的蹄印

彷彿一朵朵寫在

雲端的吉祥

我要繫一個願望

在高高的天幕上

永遠遮住

獵戶星座在暗夜裡

叫人發慌的光芒[5]



在詩人公子12歲生日時，詩人寫了〈花鹿〉這首詩作為紀念。花鹿是美麗而溫馴的動物，深得大部分人們的喜愛。但花鹿在野外或草原上卻是弱小而天真的，詩人以此比喻幼兒，實有身為母性擔心的意味與伏筆。「你多歧的犄角，就像/森林裡秘密的小路」青少年叛逆時期你的想法，就像花鹿上多歧的犄角，也像森林裡秘密的小路，稍不注意就容易在青春年華時刻誤入歧途，我可要時時呵護與注意啊！然而你端莊優雅的舉止，也像在海中等待成長的珊瑚，總會在歷經歲月的磨練後長大與成熟的。

第二段寫出母親對兒女的全心全意付出與關愛，就算在閒暇讀書時，書本中映現的，還是愛兒的身影。你的腳步彷彿花鹿的蹄印，然後詩中以蹄形聯想到吉祥的祥雲，然後聯想到比祥雲更高獵戶星座。最後擔心獵戶星座散發的光芒，聯想到獵人的箭芒，唯恐對我兒花鹿存在的威脅與危險。這首詩寫出了所有天下母親的擔憂與願望，恨不得能永遠庇護著兒女平安成長與茁壯的心情。這是葉紅詩集中少數跳脫曲折的愛情與情慾書寫，直接描寫了母子的互動，展現母性的光輝的一面，有其正面的意義。

三、結語

綜觀葉紅《廊下鋪著沉睡的夜》這是其第二本詩集，可以說是第一本詩集《藏明之歌》的續集，向陽為其作序所言「葉紅的詩，自有一種冷冷的孤芳，似乎是要以她的抒情抵抗後現代社會的斷裂、疏離與破碎。」又說「葉紅詩作中的特質，也有著對於當代消費結構中人的本質的思索，而又十分集中地展現在對人類情與慾的反省之上。本書中五卷詩作，幾乎都與情愛中的人性、神性、獸性的探討有關。」[6]似乎也可以是第二本詩集的導言。〈撒旦的部隊〉與〈撒旦的夢魘〉等撒旦黑暗的面向、與愛情、情慾等等意象，也陸續從第一本詩集偷渡到第二本詩集。這是其侷限，也是其特色與試圖建構的風格。

詩人幾乎都是主觀的，是無法量化的。詩人號稱第二個上帝，唯恐步人後塵或襲用旣有的現代詩套語，乃急於建構自己的風格與特色。但若題材與詩語言無法突破，則易陷入自我前設的囹圄之中，而不自覺，這是詩人須自我警惕與突破的，因為反覆沿用自己的意象或語言與襲用他人的又有何異？

但是葉紅也有其成功的地方，就是她勇於在詩中溫婉的表現自我的愛情、親情、情慾與憂鬱──勇於面對自我心靈深處陷退的幽暗面；也勇敢的表達自己心靈深處暗潮洶湧的愛情與情慾，這在虛偽與做作的現代社會來說，是難能可貴的。

然而，她卻去了上海，以至於到了天國，留下幾畝詩意的花園，供我們梳理與觀賞。似乎，她在第一本詩集《藏明之歌》裡就已經預言自己的鬱積的心情：「憂鬱的舞步說/燈留下的黑應慢慢旋轉/等我的思念找到明天的溫柔/自殺在你不知荒涼的腳尖」(〈憂鬱的舞步說〉末四行)，又說「熄滅的形/揮散了自己的影子/而形滅多好/蓮/在心中點燈」(〈藏明之歌〉末五行)一語成讖，她悠悠的說「形滅多好」，並在自己的花園裡，栽下一朵朵的蓮(詩)，在我們心中朵朵綻放。

‧本文刊在：劉正偉：〈自己的花園──葉紅《廊下鋪著沉睡的夜》評析〉，《葉紅作品及一九五O世代女詩人作品研討會論文集》(台北：耕莘文教基金會，2007年9月8日)，頁18─28。

‧本文取自：http://blog.sina.com.tw/daviskingn/article.php?pbgid=41691&entryid=57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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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文瑜：《男人的乳頭》(台北：元尊文化企業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出版)，頁25。

[2] 同註2，頁88。

[3] 同註2，頁100。

[4] 同註2，頁48。

[5] 同註2，頁116─117。

[6] 同註1，向陽：〈在「幽冥深處」陷退並且挺進─葉紅詩集《藏明之歌》序〉，頁1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