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日子果然很長。清晰的就像昨天;模糊的則像不曾有過。幾十年下來,日子就這樣,不用數,早已如同漏了底的米袋,轉眼就漏掉了大半。回頭去尋,那些米粒已與塵土相混,抽了芽的則與小草互雜。根本已難辨認---就沿著一道不遠的溪水兩岸,和一條後來不知所終的鐵道兩旁。最好和最壞的記憶都依著它們生存、活蹦亂跳,最後也將殞滅難尋。

從台北盆地的中心要去那道溪流,都必須經過一條光亮卻又有些憂鬱的鐵道。那鐵道一端是台北最老的社區---艋舺,另一端則是一座尚未興起的小鎮叫新店。坐火車到半途下車,徒步穿過鐵道後,眼前先是一大畦稻田,接著出現一排簡陋的平房,右手邊是苗圃,緊接著一條馬路,馬路對面凸起的是一座水泥灰防空洞式的小碉堡。我最初記憶中的家就在隔著馬路與小碉堡相對的那間房子裡。小碉堡之後又是一大片稻田,稻田盡處是一片蓊鬱青翠的竹林,通過密植的樹林才看得到那條溪。對於那條溪的印象,是因為哥哥常到溪裡游泳,偶而也游到對岸去。有一次他不經意丟下只有四歲的我孤伶伶一人在岸邊玩耍,結果我掉進一個超過身高的水窪,半天爬不上來,差點嗆死。

從小就知道孤獨的「可怕」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膽小的緣故。那一帶的房子是我們孩子口中的「豬寮」---家裡是養幾頭豬。鄰舍左右輕易就可穿來穿去。有一回夏天,隔鄰辦喪事,不小心撞見喪家的死者躺在簡陋的木板上,那冰凝蒼白的肌膚橫阻在眼前,陰影幢幢的布簾立在四周,令我不寒而慄,拔腿就逃,但是布簾又大又長,差點跑不出去。那夜害怕得無法成眠,躺過來那人似乎就在床底下,側過去感覺他就對著我的脊樑吹涼氣。我嚇得跳下床,衝出門,直覺地就跑到馬路對面,上了小碉堡,躲進睡在碉堡上乘涼的父親懷裡。這樣「害怕的」經驗有兩三次吧?然而那時並不明白,母親明明在身邊,但為什麼偏偏躲進的是父親的胸懷而不是母親的?一直到我成人以後,才明白近乎文盲的父親其實是個天真、溫和,卻又永遠長不大的人。

很難理解自己與人相處為何有著格格不入的那一面,儘管別人口中的「我」是多麼具親和力,不知道是否與個人孤獨感有關。而從感覺孤獨的無所不在,到明白孤獨的必然,以迄徹悟孤獨之必要,其實就是整個成長漫長的過程。記得四歲那一年,家人送我去一間很貴的私人幼稚園上學,因與小朋友不熟,我竟啟動朦朧幼稚的心靈,去百般討好園長的女兒。我很懊惱打不進原先小朋友的圈子,而園長的女兒顯然有滿大的「權威」。她常常當值星官,可以決定誰可以盪鞦韆,誰不可以。而我很少被選到。等到有一天輪到我當值星官了,竟然沒有人要來盪鞦韆,好像另外有更好玩的遊戲,但我並不十分清楚怎麼回事,只感到被「孤立」---好陌生的感覺啊!我覺得自己一定與人有什麼不同。有一天,在路上與母親同行,見到童裝店裡賣的小蓬裙,就吵著母親要買,那顯然是園裡小朋友常穿的,但母親不答應,說我穿的就夠漂亮了。那種懵懂地感到「害怕與人不同」的心裡,我卻找不到言語和膽量說出來,過了許多年後,我方知,即使很清楚的感覺也泰半找不到直接的言語可以說個明白。言語與思想有著根本上的差距,無論什麼樣的感受要用語言傳達太困難了!這也造成我往後的歲月裡從不向人訴苦的習慣。

從六歲起,我開始被安排去學習舞蹈、古典芭蕾、民俗舞蹈等等。什麼舞都學,也開始進出無數大大或小小的場合參與表演。反正大人要我跳什麼就乖乖跳什麼---我跳著母親的期望。既不怯場也不興奮。去參加全省舞蹈比賽還得了好名次,然而我只成了眾人眼中漂亮、會舞蹈的「機器娃娃」,但對於表演的不熱衷似乎正反映著一種潛在的反抗。母親那時脾氣不好,打起小孩來像瘋了,經常引起鄰居議論。才小學二年級,沒做錯什麼,就平白挨了一頓毒打。更小時,幾乎都被關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看天空發呆。母親說外面都是野孩子,不准出門。成長中能獲得的許多可能性也就這樣被關住,像無法開始發酵的酒。我乖乖地變成大人眼中乾淨、乖巧、漂亮,但也有心事的笨小孩。然而要是哪一天忍不住,偷溜出門去,回來母親就用掃把打,即使我的小指頭被打得流血,母親也無動於衷。

小學三、四年級,家裡搬到鐵道的上半段兒的地方去,離那道溪流就更近了。學校門前也引過來一道清澈的小水渠,小孩們常在那兒戲水。校園裡種植了眾多的花卉,經常有意無意地佔據了我的視線。從校園後半可以眺望那道溪流的兩岸。我喜歡到學校去,且常自由出入校長家;然而大人們對我卻有太高的期望,中年級時被以為什麼都會,就莫名其妙地派去台上朗讀,結果坑坑巴巴,雙腿一直發抖。高年級時被派去演講比賽,要講與歷史有關的題目,即使找了老師幫了忙,結果仍是一塌糊塗。臨畢業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對繪畫的熱愛,很想跟一位美術老師學畫,那老師還特地到家裡來了一趟。記得他當時拿起我的水彩顏料管的尾尖,就對著客廳裡擺設的花瓶寫起生來的一幕,就想起母親的漠然,我只有把那朦朧的渴望給壓了下去。其實大概十歲,我就擁有自己的房間,和一台落地音響。在那個年代,這都是非常奢侈的事。

上了初中,因家人之間相處的氣氛始終不好,我對家裡的事是一概不關心,感覺與他們是分開的,遭遇到什麼,一句都不吭,做功課則聽著西洋熱門音樂。我對周遭諸多發生的事都只像是拍下紀錄片般,很少評論,也不想多想,只希望趕快長大,只等哪一天突然開了竅,懂了!就全盤都懂了。那段日子使我逐漸感覺到心境孤獨的必然性,和一種難以駕馭的焦慮,再加上剛念初中就常有男生寫信、站崗、亂喊叫,那種惶恐的心情實在叫人鬱悶。有位老師還悄悄告訴我,男生給我取了個綽號叫「百合」,但沒有人明白,那只是一朵憂鬱而迷惑、孤獨地開著的百合。我開始寫一些自己也不甚明瞭的文字,有學姊笑我是「小詩人」。而有一陣子我都不洗澡,除了同學,家人卻不知道。我只有到那道溪流的上端,有座橢圓型湖泊叫做碧潭的地方去划船,心情才好些。有時還晚上去。那泓潭水深碧的顏色,倒映出兩側山巒層疊出翡翠似的綠意,以及聆聽鳥鳴、蟲叫、和木槳靜靜拍打潭面時發出清脆且會蕩漾的擊水聲,才使我稍稍有回神的感覺。相近的畫面今日雖已難尋,但當年那種幽深靜謐之美到了後來,竟成了安撫我、定靜我的源泉和力量。

要一直到初二吧?舉家暫時搬離了台北,離開了溪流和鐵道,到南部去與哥哥家同住一起,或許就是換了新環境吧?那種幾近自閉的現象才好轉起來。我開始喜歡起作文,學期開始來了一位新老師,有一次我「不小心」寫了篇作文,被他在講台上誇說:「這作文寫得太好了。」結果那之後,班上竟流行作文競寫,到了初三,班上已儼然出現了「十大文豪」,但班上作文的最高分是我拿的,到畢業都一直無人能打破紀錄。有時我把作文抄一抄,就去投報紙,印象裡拿過幾次稿費。我買的第一本書《徐志摩全集》就是用稿費買的。十四歲的我對徐志摩有著一份難以言喻的心儀,這之前沒見過他的照片,只是讀他的文字和想像他的模樣;有次在另本書裡翻到他的影像,出乎意料地他的模樣竟與我想像中的「他」一個樣,這令我感到萬分驚訝。

但真正對書有貪饞之感,要等到高中時代。一位沒教過我課卻常找我講話的老師,邀我去他家,參觀他的藏書。我翻一本喜歡一本,起了貪婪之心,向老師借了好些書,印象較深的是本沈櫻譯的《一封陌生女子的來信》,其他還看了什麼書就不太記得了。但沒多久,我就處心積慮地設法離開家---頭一次說服了母親,允許我離開她的「視線」。結果高中沒念畢業就匆匆北上以同等學歷考大學。我那時深深感覺,過去的自己像小草被大石頭壓著,此番則終於曲折地由石縫中爬出,從此走著自己的道路。

一個不用功的學生,似乎念什麼都不成,我只好念舞蹈。身體的柔軟度和扮像使我輕易地可以半工半讀地在大學裡「混」四年。我在意的是「工」而不是「讀」,我把一大堆上台表現的機會讓與同學,自己只忙著到處打工賺錢。等公車、坐公車、或感覺精神很「餓」時,就看些「難讀的書」,那時我並不喜歡小說、散文、詩這些文學的東西,我喜歡的是哲學、心理學,宗教方面的書籍,我在乎的是那些可解迷惑的睿智、印證生命本質有何意義的東西。那時期我手上是一些沙特、尼采、佛洛依德、佛洛姆……等人的著作,雖然都是借來的,我卻認真地讀著每個字,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

大學畢業後,我開始全心全意地賺錢,同時擁有兩三份工作是常有的事,也算計著放款予別人時利息是如何疊加上去的---我努力地使自己成為「小富婆」;同時為母親買了她生平的第一棟房子。然而家中氣氛始終沒有好過,這促使我對婚姻抱著甚深的期盼。之後,我很快地就結了婚,這才有走出了陰霾之感的日子。但要等到三十歲出頭,囫圇吞棗地讀了《老子》後,才真正地豁然開朗。老子說:「鑿戶以為牖」,封閉的屋子想開窗,就得鑿掉些什麼,又說:「上善若水」,只因不畏卑下,原先在谷底的並非不好,那在峰頂的也無需慶幸。如患得必然患失,得失之間一如幸與不幸,.看來無非都是人情之必然。等愛兒出生後,從小孩身上我學習著愛的意義、內容、和寬闊的可能性,這才感覺自己宛如脫胎換骨般,連思考也順暢得多了。

會走上寫作這條路的確有些意外。孩子稍大些,我開始照顧起家裡同住的三個老人——母親、婆婆、還有婆婆的婆婆。三天兩頭陪她們進出這個醫院那個醫院。這樣過了幾年,我動了出去做事的念頭。老人家陪到最後越陪越少,頂多換來一塊塊墓碑,養孩子養得再好,也是他未來的老婆受益。我很想擁有自己的「名片」,後來作了一陣子歌手、寫過一點廣播稿,也沒發生什麼作用。直到有一天經過台北的羅斯福路,看到「耕莘青年寫作會」幾個大字,當天晚上就成了我這一生重要的「轉捩點」。本來想參加較實務性的編輯採訪班,沒想到滿額,就改入小說班,從此與文字結下不解緣。從學員開始,後來的幾年間陸續參與會務工作,前後擔任過輔導員、組長、副總幹事、秘書,乃至於指導老師、秘書長、副理事長等或大或小的職務。我在那裡足足工作了七年,將自己工作的潛能和寫作的夢想發揮得——怎麼說呢,有點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吧。在很短的時間裡,因受激盪、還有其它多種因素,我發表了大量的作品,刊登在台灣的各大報刊雜誌上,兩本詩集《藏明之歌》、《廊下鋪著陳睡的夜》先後獲得相關單位獎助出版,詩篇也被選入各式各樣的詩選中。尤其是在一群年輕朋友間,我獲得了友誼、贊賞、和尊重,以及由此而產生的自信。

寫作這件事,則讓我心裡深藏的很多東西藉助著文字展露出來。寫作讓我自由地在意識和潛意識中穿梭;許多長期被壓抑的——有些是不熟悉的、不認識的感覺,都轟然釋放了。過去我給自己的規範太多,我擺脫了它們。我彷彿處在一種不自主的狀態中,一幅又一幅地畫著陌生人似的自畫像。我看到自己狂野甚至狂暴的一面,也看到自己殘忍的另一面。寫作以後家人說我變了,我沒辯解,然而我明白,沒有什麼事是一成不變的。年幼時那道清澈的溪流,如今已被兩岸高高的堤防所禁錮,一路束縛到海口。當年那泓寧謐幽靜的碧潭早已風光不再;太多人工雕鑿的痕跡令人不忍再睹。而從前的那條鐵道也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人們的記憶裡,只偶爾閃爍在我心靈的地圖上,成了兩道「光的平行線」。我知道,過去發生過的一切,或那一些,不論幸與不幸,美或不美,都不曾真正消失,因為它們都成了當下的我不可能分割、也願意照單全收的一部分。
——寫於一九九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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